第三十章：背词 上

办公室的玻璃窗外有一株君子兰，橙红色的漏斗状花被，内面略带黄色，从硬朗伞形的绿叶中伸出来。君子兰居然会开花，我初见时感叹道。

养母会提取外婆院子里所有植物的样本，移植到家里，可所有盆栽就是不开花，家里阳台就是迷你的绿野丛林，外婆笑着给了解释，可能植物也恋家，离开院子里的自然环境，就以不开花作为反抗。

我看到那株君子兰在低矮的土盆里开得茂盛，像位陷入热恋的少女，迫不及待展示自己的美。我扶弄里面的花芯，身后有声音：诶，别动哦，花容易死哦。我回头看见一位目测四十岁左右，身材中等的叔叔，他问我是谁家小孩（当你不大的时候，父母就是出门的标签，掺入自我介绍的年龄姓名里面）。我答完，我们同时端详起对方。他宽厚的眉毛下，闪动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，嘴唇饱满一看就会说漂亮话，腰间扎着一条红色的牛皮带，就是这一圈红色使我印象深刻。

他说：你眉眼像她，很漂亮。我心想，你骗人，她是深邃的大眼睛，我的眼睛综合了爸爸的鼠眼后，大小中等，家里人对外则说，我的眉眼更像三爹，这从遗传基因学上是成立的。

你妈妈当年可出名啰。

我暗叹完了，又有人要对我灌输母亲的坏话了。

她可是县城数一数二的大美女。话锋反转得我反应不过来，其实我第一次看见母亲，就觉得她漂亮，终于有人跟我一样毫不吝啬地赞美她的容貌，我向这位叔叔投去笑意。他告别后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——在母亲隔壁的隔壁。

母亲从楼梯间上来，她发现了我：啷个咧个早就来了。

母亲找钥匙开门，屋内的阿姨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，从内间走出来，还穿着睡衣，我和母亲已经进门。阿姨打了个哈欠，说：对不起，陈姐，我起晚啰。母亲礼貌回应：没事，年轻人贪睡嘿正常。我慢慢掌握了母亲的上班时间，她的这份活，唯一的缺点就是黑白倒班，她和同事轮流值夜班，通常早上七点换班。

陈姐，不好意思哈。阿姨换好衣服，准备下班了，她临门前来一句：你咧花，我记得浇水嘚哦。

谢谢。母亲平静地道谢，她就坐下上班了。

那是你咧花”我指向窗外的君子兰。她点点头。我没再问花的事，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通知母亲，我这个寒假不能来陪她了。她听完显然很悲伤，我问她不讨要原因吗，她说我有自己的理由，不说也罢，我当然要说，便将自己被体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。

她突然激动，说：那个龟孙，杂种，就听那个贱人咧话，后妈就是后老子，你晓得不。

作为女儿，我为她的口出狂言而心生惭愧，那时我还没有企图纠正她的想法，书上也没说孩子可以教育父母，当然可能是我们没学到那里。

瞎子算命就说过我和那个混蛋必定离婚，他对二婚妻子嗨好。她又卷入悲伤的回忆，深邃的大眼睛垂了下来。

他不会是在你们离婚后说咧吧，这我也会。毕竟男人一般都会二婚。每次面对这方面的话题，我的话语间都流露怀疑与轻蔑。

不是，我们刚结婚嘞时候。

我显然被难住了，反驳道：这不科学，他肯定瞎猜咧。

哎，有些东西不得不信。

我还停留在她上一句话里，我反复解读，坚信是那算命先生瞎猫碰上死耗子，歪打正着了。

她埋怨个不停，提到当年的事就收不住，我打断她聊起自己，说父亲假期间每天都会打听我去哪里干什么，我过来探望她的风险太大，这次也是选择早上过来，回家就说出去吃早餐了。

妈妈，这是我这学期最后一次撒谎咧。我的意思是下学期我又可以过来。

她明显不高兴，没有哪位母亲听完这句话会愉快，她说：不能撒谎，你就跟他们说，你来我这咧了，啷个了嘛。她是个勇敢的女人，可过分的勇敢就变成冲动，其实我也分不清两者的界限，但我觉得我不能直接和父亲那边的人冲撞，善意的谎言可以避免很多麻烦，主要还是我无法割舍两边的家，在父亲面前不提母亲我就是乖小孩。

出门后，我在下层楼梯间的缓台被她叫住，她直接将皮包抱出来，问我要多少（钱），我想起父亲说我见钱眼开，便回复：你自个留几，你也没多少。转身离开。

家里没人，我暗自庆幸不用解释出门的原由了。回到房里，床上铺着一张完整的便签纸，红色文头证明是父亲的办公用纸，上面写道：奇奇，下午去钓鱼，两点半在楼下等我。没有疑问句，这令我不爽，尽管我猜到他是为了弥补上次对我的出格体罚。唯一让我暖心的是开头的称谓，他从不口头说出来。

两点半，我才出门，高估了自己的下楼速度。街道边并没有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，环顾了一会儿，父亲从不远处的白色面包车上下来。他高声呵斥：还不上车！

我的心提到嗓子眼，灰溜溜地跑过去。 车里有三排座位，父亲坐在副驾驶位，最后一排是三位叔叔，我和一位姐姐夹在中间，除了父亲，其余面孔都未曾谋面。父亲气鼓鼓地坐在位子上翻动手机。那位姐姐对我说：我们等了你好久，你爸爸都着急得快要去楼上找你了。我一脸愧疚，对所有人重复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”像在做自我介绍。

车上异常安静，父亲为驾驶员指路目的地。那位姐姐与我展开了话题，她或许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，在我面前表现为知心大姐姐属于礼节。

你好，我是你爸爸咧学生，叫我小兰嘛，语气轻松大方，俨然是位大家闺秀。

姐姐你看起来好年轻，像中学生，我叫叶思奇（父亲二十几岁当过老师，她怎么也不可能还在上学，我一向嘴甜，私认为这也属于礼貌的恭维）。

哈哈，我都结婚啦，小妹妹。她瞬间喜笑颜开。

父亲回头开玩笑地说：都不请我。

别啊，叶老师，我也是去年才结咧，婚礼都没办。她脸上闪过一丝苦涩。

后排的人陷入讨论：要办吧。一定要办啊，这女娃儿一生能有几次婚礼。……

父亲边观察路况，边对我说后面的是江伯伯，侯叔叔，秦叔叔，我至今叫不出他们的全名，我们只有过一面之缘。

他们聊着一些我似懂非懂的人和事，都发生在父亲曾任教的学校。听出来他们很久没见面了，话题基本在追忆往事与阐述自我近况。

车程开了很长一段路，我们来到郊外的山林中，是人工鱼塘，依山而建。

大人们感叹年轻时都是去自然河边垂钓，现在污染太严重了，都享不了那个福。他们觉得人工鱼塘远不如大自然的湖，虽然它更清澈，不过是鱼塘主饲养大后投入水里的。沾了人工的事物总是差点意思。

我们下车，大人们去后备箱拿自己的钓鱼装备，我帮父亲提着一桶土豆泥状的白色鱼食。他们来到湖边，湖边还有几户人家正在专心致志的钓鱼。他们各自选择一个立足点，父亲将桶里的鱼食捏成团钩在鱼钩上，侯叔叔则选择蚯蚓作为鱼饲料。父亲调整鱼竿，瞄准目标，抛鱼饵，端来事先带来的折叠凳，笔直坐好。整套动作行云流水，一看便知是垂钓老手。

不一会儿，父亲第一个钓到鱼，活蹦乱跳的银鱼在他手里拼命挣扎，江伯伯夸道：黄花鱼，不错！父亲没停顿，第二钩下水。我本以为自己是来学钓鱼的，没曾想是来当观众的，不过，作为唯一的小白，我的上任只会拉低他们的进度，毕竟这里是按小时收费的。

父亲钓上来一条鳕鱼，迎来旁人连连称赞，父亲的嘴角没有拉下来过。

相比同事聚餐，他明显在这行人中更受欢迎，他们尊称他为叶老师，江伯伯说父亲当年和他一起入校任教，父亲就是孩子王（深受学生拥戴），业绩最好，才被调去从政，而江伯伯现在已经是学校的老干部了。

这个各人有个人咧好，一切都是最好咧安排，秦叔叔安慰道。

父亲战绩累累，旁边人也来借他的鱼饲料，说他调制的鱼饲料更容易吸引到鱼儿。我在父亲旁边帮他把鱼食打软，或玩石头。实在无聊，捡起扁平的石头打水漂，几次没打上，差点打中江伯伯的浮漂。他才留意我的存在，对父亲说：叶老师，不教教你女儿钓鱼，小姑娘在旁边闲得慌诶。

父亲在他的提示下，从专注中抽出身来，看了看我，叫我自己去包里重新拿根鱼竿。我照做，他又口头指示我自己调长度，我操作不当，他看不下去，放下手中的鱼竿，走上前来，亲自示范。

诺~试试手感。

我握在手里，比想象中重不少。他让我自己将鱼食安在鱼钩上，这次我很快完成，然后，用力抛出去。

等，全神贯注，等鱼儿上钩。他给我搬来一个凳子，便回自己位置上。

我太心急了，浮漂但凡晃动一下，就迅速提起鱼竿，提起的不是水草就是空钩。

他耐心讲解道：钓鱼就好比追求人生目标，你要做咧是集中精力，只关注那一个目标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，偶尔咧晃动就是诱惑，是假象，我们必须等时机成熟了，你看！此时他的浮漂在频繁的摇动并往下沉，他眯起眼，有种锁定猎物的自信，猛地高抬手，细长的棍子状的鱼在阳光下摆动。他回竿，取鱼，放进竹篓里。这次的动作比原先都缓慢，他在示范，也在尽力扮演一位好父亲的角色，毕竟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，更没有学习过如何做好父亲。

你来一遍（我双手握住竿柄），盯住浮漂，心静则灵。我屏住呼吸，又长舒了一口气，眼神锁定那个黄色的小椎体，时间过了一会儿，我手酸，将左手放下来甩甩，鱼竿也随之晃动，他在旁边说：诶诶，专注（我将手放回杆上），不用两只手，也费劲，如果力气不够，可以将手腕搭在大腿上，只要保持不动就行（我照做）。

过了四分钟，我中途有转头看向他，他则一直注视着我的浮漂。目标出现了，快拉！他喊。能感觉水下也有拽我的力量，我用力一提，又肥又大的鱼儿跳入半空中。等它慢慢靠近我们，我吓得不敢抓，父亲伸手接了过来。小兰姐在一旁夸道：好大咧鱼，妹妹好手气。

江伯伯也加入进来，说：吁，可以，不愧是叶老师咧女儿，以后也是钓鱼高手。

名师出高徒啊，叶老师教人果然有一套。这是侯叔叔的声音。

父亲完事拍拍手，说：草鱼刺多，不好办菜。

江伯伯连忙说：你这就挑剔了啊，小姑娘第一次钓鱼，当爹咧该夸。

我观察父亲的脸色。他继续刚才的说教：这就是人生，我们拼尽全力得来的不一定是最好的结果，但不努力就一无所获，要想成功，天时地利人和，缺一不可，那么，这几样哪项是第一步？

人和，我没仔细想就回答。

错，地利，我们来之前是不是人没到，钓鱼位置已经找好了？这是县城最大咧人工鱼塘。首先了解自己咧想法，根据想法寻找目标，锁定目标所在范围，不能太具体，就像我们不能决定钓上来的是哪样品种的鱼，然后人和，从自身实力出发，尽最大努力触及可得的最远目标。

那天气不好，也出不来，我抖一下激灵。

提得好，人喊不齐，计划也可能泡汤。

那就是人和，不对，你刚才说是错咧。

保留疑问，那你说最后一步是哪样？

嗐，不晓得，根本没有最后一步吧，分不出先后顺序。

嘿嘿，那你为哪样从一开始不质疑我咧问题嗳？

你爸爸在给你下套，秦叔叔说。

那就是所有条件同时发生，我思考后说。

同时停唛？父亲说。

要停唛？（成功是时刻，还是时态？）我反问。

那一直赢下去？

啷个可能做到，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嘛。

对，大部分成功的人都是踩在风口浪尖上，被时代选中了，时代推选英雄，英雄铸就时代。相互作用的。但这是世人眼中的成功，至于真正的成功是一种心态，好比收鱼竿，你钓上一条鱼就收杆和钓了很多条再收杆，带来的满足感可能一样。

那我不想钓咯。

嗯，欣赏这山山水水不也是另一种惬意。

今天，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一名合格的父亲。

说得好！好！大家赞不绝口。